我站起身对嘉朋说我走了，脸上是浅淡迷离的笑。

那时候是下午五点半，诊室里人不多。嘉朋为我拉开门，一面叮嘱我注意身体，小心饮食。我习惯性地应着，回眸浅笑，与嘉朋怜爱的目光做短暂的对视。

然后，我不回头地穿过医院长长的走廊，走下两层楼梯，，绕过院内一从从的花草树林，溶入大街上熙来攘往的人群。

其实，在这个过程中，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，我真想回头去对他挥挥手，但我怕自己会忍不住流泪。

在认识嘉朋之前，我的生活中是一片云淡风轻。不是从没有过心事的那种纯净，而是经人经事后的淡泊与平和。我在一家私立艺校上班，教孩子们画一些色泽艳丽的水彩画，晚上便一个人坐在电脑前，写一些清风浅月的文字。当时以为这种日子会很长久，会天荒地老地过下去。

可是，我却患上了不治之症，那种经常从文艺作品中看到的，会让女人死得很凄美的病。

然后我慕名去见了嘉朋，他是这座城市里这方面的专家，而且年轻，而且幽默。规根结底是我对自己的生命已不抱太大的希望。我知道奇迹之所以被称之为奇迹，就是因为发生的机率太小。而我已习惯了不再自欺欺人。

在初见嘉朋时我的样子很平静。语气平淡得近乎冰冷，挑挑拣拣的态度象对着商场中可有可无的商品问价。我并不太受用嘉朋那些鼓动性的话，这让嘉朋莫名惊诧，他从来没见过象我这样的患者。

其实在这之前我哭过很多次。而在这之前的之前，我曾经历过两次未遂的自杀。是那种最最俗气的理由——失恋。我无法面对自己一败涂地的恋情，无法负载自己不甘心不情愿的心境，无法面对周围一切的一切。于是我选择结束生命来结束痛苦。

第一次我拧开了煤气，结果是我又看到了第二天的太阳。第二次我服了大剂量的安眠药，然后便被送到医院去洗胃。那次医学处理得很到位，洗净了我的五脏六腑亦洗净了我的头脑和心境。我忽然明白那样折磨自己是一种罪过，是对亲人对自己的犯罪。

我剪了大把的纸凤凰，放在蜡烛上一只只烧成灰烬，然后我流着泪水对自己说：我已涅槃，我必重生。

于是，我远遁他乡，来到了这个美丽的海滨小城，选择了这份与世无争的职业。

可是，我想人生最不能的就是随心所欲。命运往往就是如此霸道，你不想要时他偏偏给你，而你要挽留时却又偏偏留不住。包括爱情，包括生命。

在拿到诊断书的那一刻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。我花了好长时间才装成把心态调整得很好。而在那之前我曾一度以为自己已是视死如归。

后来，我就决定去见见嘉朋。

嘉朋的方子很贵，他笔走龙蛇地写下一串串中草药名，没有犹豫，没有停顿。而我在支付大笔的钞票时，亦没有丝毫的迟疑和踌躇，感觉自己仍是证券公司里大牌的客户代表。

与嘉朋便慢慢地熟络起来，发现他竟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，一个健谈者和善闻者。

没有课的日子我便常常往嘉朋的诊室跑。我总是特别遵守规则。人多时我很自觉地排到最后，没有人时我便坐下来和嘉朋聊天。所谈内容囊括八方包罗万象，从国际实事到奇闻野史，甚至到一些日常琐事。当然也谈我的生活我的病。我告诉嘉朋我后顾无忧，我为父母存了钱买了保险，为自己选好了身后之地，我吹掉了相恋多年的男朋友，而且我没有小孩子------好象我把自己的死当成一件艺术品，要精雕细刻到日臻完美。

嘉朋的目光日甚一日地复杂起来。

有一阵子，学校组织一次竞赛，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去复查。嘉朋的催促电话便不停地打过来，最后一次竟气极败坏到容不得我开玩笑。

那天我收好了材料往外走，竟意外地发现嘉朋在等我。一瞬间，一种很温热的感觉涌上心头，但我却故意装做满不在乎。

坐在咖啡屋里我谈笑风生，妙语连珠，装出一副夸张的玩世不恭。

然而嘉朋并不欣赏我的表演，在长时间的冷眼旁观后，他对我说：你象一枚泡在洒精里的青杏，历时经年后仍欠成熟。然而正是这一点欠缺，尤为可贵。

那一刻，我心中是一种异样的痛，我空前地憎恨起自己的病来。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我都不能认真了。所以故意笑着说：是吗？那么我死后借给你去泡在洒精里吧。

我看到嘉朋的脸色变了，我感受到了他同我一样的心痛。

上秋的时候，我身体的不适感日渐严重，脸色是那种透明的苍白，人整圈整圈地往下瘦。于是我开始用口红，是那种最娇最嫩的玫瑰色。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，象极了孩子们笔下的瓷娃娃。

嘉朋再给我开方子时，便有了太多的迟疑和犹豫，写写停停，笔锋见涩。我预感到自己已是去日无多。

有一天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小雨，大街上人迹寥寥。拿着嘉朋新开的方子，我忽然特别地没有情绪。不是那种悲痛欲绝、痛不欲生的感觉，而是一种轻微的悲凉，浅淡的惆怅，星星点点的凄迷和茫然。

嘉朋忽然握住我的手说：不要害怕，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。

我感到周身的热血上涌，内心里是一种很矛盾的甜蜜与凄苦。

我决定不再见嘉朋了，我觉得那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煎熬。让他每天同我一道感受我死亡的每一过程，我不知道这对他是否公平。

然而，嘉朋就有电话打过来说：让我见见你吧，不要对我太残忍。

放下电话后，我狠咬自己的手指，咬到钻心透骨地疼。然而再去见嘉朋时，我仍是一副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样子。

我不再苛意做什么了。如果一个人连生命都没有把握时，我想他有理由原谅自己。

我仍一如既往地出入嘉朋的诊室。我既然不能避免从客观上带给他的痛苦，那么我能做的只能是从主观上不去给他制造痛苦。至于我自己，我的痛苦与生俱来，不可回避。现在，我不以活着为存在，不以死去为消失，这样的心态让我放松和释然。然而我明白，生与死毕竟是不同的两种境界。而且，这段路我必须一个人走，任何人都不能陪我，包括嘉朋。但是，我愿意在心里温习嘉朋对我的好。因为有了这份关爱在心头，在独行的路上，我想自己再不会觉得心虚和寂落。